繡屏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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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標 題: 繡屏緣

  發信人: 八戒, TOMCAT

  編 次: 蘇庵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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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錄

  序言

  原序

  凡例

  第一回 百寶屏夢中鬥艷 一生石天外尋芳

  第二回 啞詩箋一生情障 真心事三段誓詞

  第三回 巧相逢月下追環 小姻緣店中合巹

  第四回 野鴛鴦忽驚冤網 癡蝴蝶竟入迷花

  第五回 藏錦字處處傳心 逗情箋般般合巧

  第六回 綠雪亭鸞鳳雙盟 翠姻舫鴛鴦獨散

  第七回 陳災兆青璅含情 解凶星紅鸞吊燕

  第八回 赴京畿孤身作客 別揚州兩處傷心

  第九回 躲塵緣貴府藏身 續情編長途密信

  第十回 夢模糊弄假成真 墨淋漓因禍得福

  第十一回 惡姻緣群牛喘月 巧會合眾犬留花

  第十二回 結新恩喜同二美 申舊好笑釋三冤

  第十三回 同心結無意相逢 合巹杯有情雙遇

  第十四回 折宮花文才一種 奪春魁錦繡千行

  第十五回 醜兒郎強占家資 巧媒婆冤遭弔打

  第十六回 慶團圓全家合璧 爭坐位滿席連枝

  第十七回 六色盆勝色爭春 五花樓停在飛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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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鐫移本評點小說繡屏緣

  序言

  《繡屏緣》二十回,清初刊本,正文卷題「新鐫移本評點小說繡屏緣」「蘇庵主人編次」,首序,末署「康熙庚戌(1670)端月望弄香主人題於叢芳小圃之集艷堂」,次有凡例七則,署「蘇庵漫識」;後有「蘇庵雜詩」、「九疑山南呂曲」。有回評,書為二十回。第十九回實際只有詞八首,存世有抄本,珍藏於荷蘭漢學院。

  《繡屏緣》是一部故事性頗強而又極平庸俗氣的小說。書敘一個曲曲折折的故事:

  一日,雲客想去西湖遊玩,一則結交朋友,二則尋個有情佳人。他同兩位秀才朋友同到湖上,作詩吟詞,很是得意。有一隻大船靠在邊上,是一王姓鄉紳,女兒玉環,生得花容月貌,性情端淑。雲客見了,心忙意亂,一夜沒睡。第二天,打發家人回去,暗隨王船到了揚州。雲客想假做小廝,投靠王家。王家正忙,他只得在一酒家歇宿。賣酒老人叫孫愛泉,兒子做當差,綽號孫飛虎,女兒孫蕙娘,風情綽約,自是不凡。雲客便想接近她,時常送禮給二老,蕙娘也喜歡上了雲客。

  員外見兒多日不歸,很是著急,尋到正在青樓的那兩個秀才,看到兒子托他們代管的舖蓋上有血跡(妓女流下的),便疑兒子被害,直告到知府。知府將兩秀才收了監。雲客走時,未與他們告別,故而有口難辯。

  雲客對蕙娘講了自己看中王小姐之事,蕙娘說:「我既遇到你,不論你娶不娶,是要隨你終身的。」於是兩人山盟海誓,暗地來往。

  雲客在王家被吩咐看管花園,王家家法甚嚴,雲客很難到小姐處,一日月朦朧時,雲客忽見一小姐一丫鬟來到牡丹台下,便上前探問,知是本衙的,來與雲客私約。雲客將小姐請入房內,摟抱雲雨起來。小姐身佩一寶石,發生異光,兩人便酣暢神迷。以後每夜都來。

  玉環讓絳英送銀子給雲客作盤纏,絳英對雲客也有情意,私寫一信,約雲客到船上相聚。雲客以為是玉環約他,一看是絳英,也想實實受用,便與她在船上鴛鴦共枕。次早,此船與另一船相撞,那船上人打將過來。原來是絳英的哥哥吳大,以為強盜搶妹妹。絳英說是自願,吳大以為是私奔,更加大怒。又見銀子,再生疑惑。為了顧全自己的體面,就先將雲客收監,然後給差役們一些錢,讓他們餓死雲客。

  絳英回到王府,將實情告訴玉環,玉環為雲客焦急。

  雲客監中遇一獄官,叫秦衡石,保雲客在家中。秦有個女兒叫素卿,有姿色又重豪情,見雲客不凡,便有情於他,委心相托。經秦說情,雲客被配驛燕山,解差正是孫飛虎。蕙娘得知此事,如潑了一盆冷水。她設法到王府傳候,以免家中多事。玉環與她關係甚好,並借絳英之名讓蕙娘帶信給雲客,以安他想念之情。

  雲客在燕山,得信後,為三位美人心跡所感動。一日,燒香祝願後在粉牆上題詞一首以訴羈愁。正遇一官員見著,此官恰是玉環的父親王御史。王讓雲客銷了罪,收在衙上溫習迎考。

  絳英在家心事重重,吳大要她快嫁人。她以為正是雲客的人。臨到出嫁那天,她從後門逃出,一逕走到與雲客相會的那條河邊,想一死了之。一隻小官船經過,船上人將她拉住。原來正是秦獄官和素卿。素卿聽絳英說雲客是她丈夫,也將自己心思托出,兩人同心合意,全無妒忌。

  雲客在京又遇已成犯囚的兩位朋友。王御史也一併收留。秦獄官找到了雲客,將女兒嫁給了他,雲客又與絳英成了親,有了左右兩夫人。

  殿試後,雲客中了狀元。他的兩個朋友也中了進士,他們與王御史說,雲客可與王女兒結親。京城駙馬女兒叫季苕,見了雲客也喜歡。經禮部批准,雲客入贅駙馬家。雲客又讓父母托媒上王府求親。結果,他便有了五個媳婦。

  雲客設法讓五位夫人排了座次:玉環、季苕、素卿、絳英、蕙娘。他讓人蓋了五花樓,造一繡屏,畫自己與五夫人之像。雲客與五人共下棋,同奏樂,又一起雲雨,肆意歡娛,不理朝事。

  原先與雲客相好過的那個狐精修成了一癩皮道人,他拉住雲客到一海外列島一遊。有一日,忽報抄沒富家,雲客家也在內。道人駕舟而下,帶雲客一家同去了那列島。道人飄然而去。

  就情節而言,《繡屏緣》是有稱道之處的,那便是故事編排得精巧與人物關係設計得微妙。

  故事的精巧主要表現在一個「曲」字上。曲徑通幽,曲盡其妙,是中國藝術的特色。《繡屏緣》在這點上用了兩點功夫。一是情節安排出人意料。如趙雲客追王家船到揚州,想通過做僕人來接近玉環,但沒成,就暫住蕙娘處,沒想到與蕙娘發生了戀情。以後的會絳英、識素卿等等,都有點出乎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二是故事進行得一波三折。小說對大小情節安排都比較講究曲折。大的情節如雲客和絳英幽會後的被打、被監、又被保、被解京、被收留、被取中、被入贅等經歷,小的情節,如雲客的兩位秀才朋友的遭遇,媒婆兩次上王府幫趙家提親等,都不是一眼看到底和直線發展的。

  人物關係安排表現在一個「緣」字上。小說從開筆講趙家繡屏上的歷代美人像,引出雲客夢中會美人,再出現現實中的五個美人,這五個美人之間的關係以及她們與雲客間的瓜葛,都可以說是一種情緣,環環相扣,個個相連。其中,雲客在王府中,夜晚與一小姐會合,白日與玉環相識,真小姐、假小姐,真情幻景,結合得朦朦朧朧、隱隱約約,較有意境和魅力。

  身份、經歷及性格不同的五位美人,由一「緣」字聚集在一起,由一「情」字顯示出不同的特點,扮演了不同的角色。從這一意義上說,《繡屏緣序》中的評論有點道理:「玉環之情而正也,季苕之情而順也,素卿之情而俠,絳英之情而節,蕙娘之情而智也。」

  雲客在與五個美人成婚後說的那段話,可以看作是全書內容的概括和人物安排的原則:「昔日夢中相遇,盡是歷代國色。不想今日聚合相同,豈非天使奇緣。今我圖畫傳之幾千百世,也知道才貌兼全的,自然有情;有情的,自然有緣;有緣的,自然有遇;有遇的,自然有合。」

  作品貫徹了這一原則,既使故事連貫,情節緊湊,但同時也產生了人工編造痕跡較深和情感之膚淺的弊病。

  人工編造的痕跡在小說後半部尤其明顯。在雲客被解到京城後,他燒香後在粉牆上題詞,正遇上一官員,此人恰恰是玉環的父親王御史;絳英想投河自盡,正遇一船經過,船上恰恰是剛救過雲客的秦獄官和他的女兒;雲客的兩個秀才朋友被押解在京城途中,又恰恰碰到了剛被王御史銷罪的雲客;雲客應試中的又是狀元……如此等等,熟人總碰到熟人或有關的熟人,才子總會當官。情節編製人為而俗套,缺少生活邏輯性,而使人不可信。

  這些都還只是小說表層的,表現在外部結構上的疵點。從內容上說,小說忽視了人物情感的揭示和挖掘。本書在故事本體、序言、開頭、結尾以及所插入的詩詞中,都反反覆覆強調了情、情、情。但實際情況和效果又是怎樣的呢?

  《繡屏緣》中最令人不舒服的是,對封建的一夫多妻制的肯定與讚美。趙雲客不過是個有點才氣和長得不錯的書生,其他方面並沒有什麼突出的優良品質和人格,他見到美人是一心想佔有,心蕩神迷加上山誓海盟,陸續和同時與五個以上女人發生關係(書中所說的有情有緣)。最令人不解的是,這五個以上的女人竟然全將心放在雲客一人身上,互相間毫無妒意、毫無矛盾和衝突,還相互幫助、支持、慰問和團結一致,愛慕雲客。雲客也能應付自如,將她們間的關係處理得均衡妥貼,毫不厚此薄彼。這是一種什麼情呢?令人費解。

  恐怕正因為小說宣傳了這種以男子為中心的多妻制封建禮教,因此,沒有資料表明此書曾遭查禁過,儘管內容平庸俗氣。

  本書既無突出藝術成就,也沒有革新思想而遭禁,所以作品與作者蘇庵在文學史和小說史上均默默無聞。只是康熙年間望弄香為本書作序,說了幾句好話,稱作者是「逸才曠識,迥異凡流」,「古今情種,萃集一屏,非才子不足以當之。」

  

  原序

  

  康熙庚戌端月望美香主人題於叢芳小圃之集艷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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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例

  小說前每裝繡像數葉,以取悅時目。蓋因內中情事,未必盡佳,故先以此動人耳。然畫家每千篇一列,殊不足觀,徒災梨棗。此集詞中有畫,何必畫中有形,一應時像,概不發刻。

  從來引用詩詞評語,俱以此襯貼正文。率皆敷淺庸陋,有識者未免遺恨。與其繁而無當,不若簡而可觀。余於諸家,較有微勝。

  全部書中,似同傳劇,正生正旦,事必有主。每見近時諸刻,顛倒錯亂,玉石不分,詞意雖工,無取乎爾。

  一回一事,終屬卑瑣。況有竊里巷之穢談,供俗人之耳目。愚雖菲薄,稍異頹靡。

  始較事之所必無,終揆理之所必有,稍有強附,便屬不文。故亂倫失節,鬼神變幻,醜惡果報,不敢具登,所重者才情兩字耳。

  是書之發,本乎坊刻,穢褻諸語,時習所尚,雖於大段主腦,不集俚俗,然間散點綴,時或有之。正恐劉邕之嗜,非此不歡,如握丹黃,終有微憾。

  行雲流水,文章化境,隨時逐景,信筆則書,既無成心,何敢濫涉。

  蘇庵漫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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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庵雜詩八首

  輕雲入夢綺窗秋,往事無成忍再愁;

  海燕去時花信斷,宮鶯啼散淚痕收。

  人間金谷朝朝變,天上銀河夜夜浮;

  青鳥不歸香篆冷,幾回悵望繞高樓。

  星虛碧落夜光寒,月姊移香降彩鸞;

  紅袖拂雲驚影瘦,翠屏行雨惜花殘。

  含情腕晚留芳芯,暫見分明對合歡;

  不道三山容易隔,至今幽恨淚闌干。

  花繞迴欄月送更,夢殘猶自怨啼鶯;

  虛傳留枕憐曹植,誰惜能琳似馬卿。

  細雨春來金柳醉,澹煙秋去玉鉤情;

  尋思底事終難覓,知在瑤臺第幾名。

  知是鶼鶼遇未長,若鸞燈暗鏡光涼;

  搔頭玉暈三更月,照骨金留五夜香。

  夢裡苕榮終惜命,峽中雲散未為祥;

  只今梵火疑禪寂,會得空花也斷腸。

  曾省驚魂度碧宵,至今幽夢未全遙;

  芙蓉嫩色添花勝,楊柳輕身壓絳綃。

  窗外影寒秋月瘦,燈前香散曉鬟嬌;

  多情剩有空梁燕,記得窺簾墮萃翹。

  九疑山南呂

  《香羅帶》一從鸞鳳分起,至首飾典無存止

  愁鸞埋鏡塵雙飛,斷雲關山夢轉衾,未溫畫圖難與喚,真真也!

  《犯胡兵》飯食何處有起,方終可救止

  向殘燈自忖,把題箋寄恨,莫不是我宿世姻緣,今生已盡。

  《懶畫眉》強對南薰起,流水共高山止

  空歎離情暗傷神,想昔時,投珮偶,親把幽香,星下結深恩。

  《醉扶歸》只怕為你難移寵起,心先痛止

  繡幃彩鳳雙棲穩,說不盡惜花心,一段溫存,描不就嬌香體,五更殘困。

  《梧桐樹》黃鶯似喚儔起,故把人倔愁止

  巫山暮雨昏,洛水朝霞暈。不道吹簫弄玉非凡品,綺樓會晤迷方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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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 百寶屏夢中鬥艷 一生石天外尋芳

  詩云:

  千里紅絲繫碧環,

  美人家住最高山;

  分明有個司花吏,

  一段春情莫等閒。

  自古道才子多情,佳人薄命,這句話,一正一反。那才子是有才學的,識見精明,得知古往今來,許多好事,決不是資性刻薄,把六親眷屬都看做陌路之人。這段情意,天生帶來的,不消說得。至於佳人薄命四字,全然不曉得世事的,說出這句話。自古真正佳人,命決然不薄。你道為何不薄起來?西施見辱於亡國;昭君困抑於畫圖;綠珠墮粉於高樓;太真埋環於荒驛;這都是命薄所致。

  自古佳人才子,不知經歷幾千百年日月之精華,山川之秀氣,鬼神之契合,奇花異木,瑞鳥祥雲,禎符有兆,然後生將出來。正如寶貝一般,二美具合,就是不著身不幹這件勾當,也要一心想契,生可以死,死可以生。情之所種,若鴛鴦交頸,分拆不開,鴛鴦豈是慣要打雄的。蓋謂情上分不散,故此把他比人家夫妻之誼。樹有連枝,花有並蒂,盡是此意。切不要把「私情」二字看壞了,反做出許多無情之事來。不信,但看青陵臺畔,魂魄依然,只聞地下有報淫之條,不聞天上有多情之律。吾且把一樁實事,演作話文,教天下有情的,向然感動。正是:

  不入巫山留夜夢,怎知神女化朝雲。

  當初隋文帝時,曾造一架屏風,賜與義成公主。其名喚做虹霓,雕刻前代美人之形,各長三寸許。其間,服玩之器衣服,皆用眾寶嵌成,水晶為地,外以玳瑁水犀為押,種種精妙,迨非人工所製。

  延至唐朝,太宗得之,藏於內府。到玄宗時取出,賜典太真娘娘。太真歸其兄楊國忠家,帶此屏風,安於高樓之上。

  一日國忠偃息樓上,方纔就枕,屏風上諸女,悉到床前,各通名姓,又歌又舞,半晌而去。國忠醒來,怕是妖怪,急今封鎖樓門。

  祿山亂後,屏風存在宰相元載家,自後流落世間。

  至宋朝又取進官中,高宗南渡,帶到臨安。元朝代宋,屏風為趙氏宗室所藏。

  元順帝時,杭州府錢塘縣,有個趙員外,乃是宋度宗第五世裔孫。他夫人只生一子,名喚趙青心,號雲客,生得貌似潘安,才如子建,年方一十八歲,已是無書不讀,名冠學宮,真個青年俊雅,自己道是天下第一個風流才子。

  只因趙員外家財豐盛,婢妾儘多,這些雲雨意件件都曉得。那勾情緣上說得好,陽物雖小,經了陰水,時常浸一浸,他自然會長大起來。

  趙家房婢,個個會長養此物的,見那趙雲客生來標致,那個不要親近他?所以年紀雖不多,只有這件事,便如經慣的一般。但是他立心高曠,從小氣質,與凡夫不同,常願讀盡天下第一種奇書,占盡天下第一種科甲,娶盡天下第一種美人,凡遇世間第二種事,他卻夷然不屑介意。

  一日,到員外後房間玩,有些寶貝,他都不留心。只看見屏風一架。那是前朝相傳下來的,就是雕刻歷代美人的叫做虹霓。只因員外是個宋朝宗室近支,故此有異物。

  雲容心上暗想道:「往常在書上,看出古來許多美女,每稱絕代佳人,令我終日思慕,不想這屏風上的雕刻,一發工巧非常,便與員外討此屏風,張在小書房內。下面舖著一張紫檀小榻,錦衾繡褥,獨宿其中。」

  那裡曉得屏風上的美人,通是靈異的。在先歷代所藏,只看做是個寶貝,偶一展開,即使收好。只有楊國忠樓上一睡,嚇得冷汗直流,以後從不曾近人的精氣。

  那趙員外不知其故,便聽兒子把那屏風伴宿。只見趙雲客暫時擺在小書房內,便像過了美人氣的,心上歡歡喜喜,把一對象牙高炤,點起通宵明燭,又把一個古銅香爐,燒些上號好香,也不要家童服侍,也不要婢妾往來。只為他是才子氣質,手中不離書本,又得了屏風這件寶物,一頭看書,一頭把屏風上的美人看看,連牽二夜,不曾上床睡,到第三夜來,眼內昏昏沉沉,雖然點燭燒香,也就上床睡了。

  睡到二更時分,原來屏風上美人感了雲客的精神,就如天上差遣下來的,一個個舞袖翩翩,要與雲客相會。雲容似夢非夢,看見眾美人圍床侍立,如花簇錦,不覺神魂飄蕩,只道夢中遇著這些仙子,竟忘卻自己屏風上有這幾個畫圖,說道:「眾仙子忽然降臨,莫非與小生有緣在此書館相會?」

  那美人不慌不忙,各自陳說名姓。也有說是虎丘山下,館娃宮裡來的;也有說是手抱琵琶,身從馬上來的;也有說是琴聲感動,壚邊賣酒家的;也有說是採藥相逢,山上折桃花的;也有說是宮中留枕,寄與有才郎的;也有說是青璅偷香,分與少年的;也有說是為雲化雨,夢中曾相遇的;也有說是似霧如煙,帳裡暫時逢的;也有說是吹簫樓上,攜手結同心的;也有說是侍晏瑤池,題詩改名姓的;也有說是身居金谷,吹逐恨無情的;也有說是掌上五盤,裙衫留不住的。其他離魂解珮,紛紛不一,說道:「吾等乃是歷代有名的國色,當初被一異人,雕刻形像,感郎君精神相聚,故此連袂而來。」

  雲客聽知此話,一點心情,就被他收去了。

  美人又道:「昔日薛昭遁入蘭昌宮,與三位女子相遇。其時以骰子擲色,遍擲雲容張氏採勝,遂命薛郎同坐,得薦枕席。今夕共會,不謂無緣。」

  命侍兒羅列餚僎,珍饈百味,充滿於前。雲客口雖不言,心中提起平日所慕,不想就遇著這等好事,豈不快活?其時眾美人亦把骰子擲色,內中一個擲了六紅。

  眾美人笑道:「此夜趙郎同會,擲色勝的,今宵先盡繾綣。」

  當下趙雲客情興勃發,便同攜手,走至僻處,相與分衣解帶,一根玉棍,脹得火熱起來,不苟一二合,精湧如泉,弄得半死半活,忽然睡覺,美人影也不見。

  看官,你道趙雲客雖則年紀弱小,他也曾在牝戶內,浸過幾時,難道夢中一度,便弄得半死半活起來?不知平常幹事,雖是一抽一下,未必就到極好去處。就是婦人家慣會奉承,把臀尖襯起,兩腿夾住聳將上來,也只是射中紅心之意,略用些呼吸工夫即有走作,不到十分狼籍。只有夢中做這樁事,不由心上做主,不是熬得極急,揮得盡情,怎得夢中遺失?況且少年英氣,情竇正開,一連獨宿幾夜,遇著好夢,那顧得性命如何?所以一弄便洩,一洩便吃力,這也是少年的光景。雲客只為走了這一度,掙將起來,日色將午。父母只道他睡遲的意思,也不揣著。

  雲客梳洗已完,吃了些湯粥之類,身子甚是倦怠,復到書房中,細細把屏風一看,宛然夢中所見。雖甚奇怪,卻也不怕。你道他為何不怕?原來雲客是個風流才子,見那美人之事,未免有情,卻是他心上想慣了,縱使怪怪奇奇,只當得家常茶飯,何消怕得?但是身子困倦,終非好事,他就把書房關起了。

  卻說屏風上諸女,原是靈異之物,那趙雲客在美人面上,最有情的,天遣他看見這屏風,暫時一遇,也曉得古來美女,並不是塗脂抹粉假做標致的,一至死後影響也沒有得。他是個天上星循,海外神仙,偶然投在下界便做個出類技萃的美人,及至身後留名,即是個神仙行徑。

  聞得自古有個畫工,書二幅軟障圖,那是南嶽夫人形像,吩咐一士人叫他名字,喚做真真。叫了百日,那畫上的便活起來,下來與他做夫妻,生一兒子。後來士人疑他是個妖怪,他便攜了兒子重到畫軸上去了。這樣事,都是美人的靈異,與屏風上一般作怪的。

  那趙雲客自一夢之後,心內時時想念:「只說天下才子自然有個佳人配他,我這夢中一弄,也是前世美人,三生石上,極大的緣法。只是身子困乏異常,若後來真得了佳人,情意正篤,終日如魚得水,消得幾時工夫?怕不做個色鬼?」

  他也慮得周到。誰知天生這個才人後面,自應有些遇合,全然不消慮得。趙雲客隔了幾日,再往到書房中看看。不想他的一生知遇,正在這一看裡頭,豈不奇怪?

  評:

  蘇庵深怪坊間俚詞惡說,挑蔥賣菜之人、爬灰括鑊之婦,動稱私情兩字。無怪乎小說之淫穢亂倫,可羞可恨也。此回把古來美艷視為神仙,便與私淫者,自然迥別。看得情字鄭重,則一花一草,皆有關係,海外玉真應稱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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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回 啞詩箋一生情障 真心事三段誓詞

  詩云:《擬李玉溪無題》

  窺鏡舞鸞迷,

  分釵小燕低;

  崔徽曾入畫,

  弄玉未為妻。

  香霧三更近,

  花枝二月薺;

  今情無限思,

  晼晚綺窗西。

  卻說趙雲客走到書房中去,把屏風從上至下,細細看個不了,說道:「不知他美人有情,驟然發此靈異。又書知因我有情,便想像他出來,為何從無此夢,一到書房中睡了,就生出這等奇夢?」把兩隻手在屏風上,摸來摸去,誰知天大的緣法,一摸就著手了。

  那屏風雖則是個寶貝,卻也年歲久遠,這接縫裡邊有些不堅固。始初藏在靜處,只當得玩器一般,如今被雲客摩弄一番,頭上便露些細縫。雲客將他一拍,只見屏風上邊一塊水晶地,便落下來。雲容呀然一笑說:「原來是不堅固的,被我弄壞了!」把空處一張,那曉得裡面隱著一幅白綾細絹,便把指尖挑將出來,仔細看他絹上,好一首舊詩。

  一個紅圖書不知甚麼意思,且將這詩句念了一遍:

  濃香嬌艷等閒看,

  折得名花倚畫欄;

  無限心情莫惆悵,

  琵琶新調自盤桓。

  又將這絹上的印子,看了一回,方纔悟出他的根由。那是當時楊太真娘娘,放在官中時,自隋文帝到唐開元,已自有年。想是那屏風也曾壞了,被太真娘娘修好,把這幅詩絹,嵌在其中,當個記號。怎見得?只看印子上面的字,卻是「玉環私印」四個字,印得分明。

  趙雲客是博古的人,曉得玉環是楊太真小名,又道太真時常愛彈琵琶,便知道這個緣故。也把自己的名字,印子印一個在後面,恰好兩個印子,紅又紅得好,印又印得端正。人只知屏風是個寶貝,不知那首詩自唐至元,有五百餘年,也是一件古玩了。

  雲客自負有才,見別樣珍寶,偏不喜歡。見了這首詩,又是古物,甚加愛惜。即把他來佩在身邊。卻將水晶仍舊嵌好,就在屏風面前,朝了這些雕刻的美人,點起香來,罰個誓願,說道:「我趙青心是個天下有情人,自今已往,但遇著天下絕色佳人,不論艱難險阻,便可結一個生死相同了。只是有三件事,不願從得。第一來,不要婦人搽一縷粉,點一毫胭脂,裝一絲假髮,做個假髻美人先入宮之計;二來不要有才無貌,有貌無才,應了婦人無才便是德之言;三來不要六禮三端,迎門嫁娶,叫做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道理。」

  看官,你道這三件事,他為甚麼不從?只為世上塗脂抹粉的儘多,像個鬼使夜叉一般,見了人,便把這些假東西一一裝在頭面之上,及至真正本色,看不上一二分。有等癡人,便道他裝得好,不知搽粉之白是死白,塗脂之紅是呆紅,金珠圍繞是假髻。若是把他本身一看,不是笑,定是惱,那討得好處來?真正絕色佳人,就荊釵裙布,蓬頭亂髮,自有一種韻態嫣然。西子捧心,豈是妝嬌做媚?大凡世上,假事定要露一分賤相。趙雲客是聰明人,所以頭一樁,便絕這項。

  從來傾國傾城,必定能詩能畫,若只有貌無才,出辭吐氣,自然粗淺。道學家只道婦人識字,恐怕有些走漏。如今世間識字的少,走漏的到多,這又是什麼緣故?所以才貌兼全,方為至寶。但是迎門嫁娶一節,禮法所重,聘則為妻,奔則為妾,自古皆然。不知趙雲客想著甚的,頓然改了念頭,把周公之禮,高高擱起,怎曉得這正是聰明人,識得透的第一件有情妙用。

  卻說趙員外因兒子長成,欲要與他攀親,知道兒子劣頭劣腦,又因是個種愛之子,不好輕易央媒,說合親事。

  那一日,見是雲客走到面前,說道:「你在書房讀什麼書?我見你漸漸長大,要與你娶一房媳婦。這也是姻緣大事,自然有個配合的。只是你終身之計,還該向上一步。如今世上,那個不是趨炎附勢的?我看這些少年朋友,略略識幾個字,各處拜門生、結文社。遇著考試,進場後有了靠托,說道頭名,定然是我榜上真個應驗起來,也是有趣的事。況你新進學宮,文才本領不如於人,何不出去與那些鑽求名利的朋友,結交一番,待到大比開科,圖個出身高第,也與祖宗爭些體面。」

  雲客笑道:「那些鑽求名利的朋友,只好杯酒往來,若要他意氣相投,千百中難得一個。」說便是這樣說,畢竟平日間有些小朋友。只是雲客才高意邁,又兼得了屏風上滋味,念美人的意多,圖功名的意少。

  適值正遇暮春時候,那杭州西湖上,是千古有名的好耍子處,畫船簫鼓,那一日沒有?當日蘇東坡有詩二句,說得好:

  水光瀲灩晴方好,

  山色空濛雨亦奇。

  據他說起來,這西湖卻是晴也好雨也好,只除是求田問舍爭名奪利的,不曾領略山水之妙,錯過了多少光陰?其餘那個不曉得?雲客忽然想起來,那西湖上美人聚會之所,何不拉幾個朋友,備一隻好舡也到此處看看。若得遇著有情的,何消父母之聘,我自會娶他。當下告過父親,只說要到西湖上結個文會,員外就聽依了。酒米銀錢,一色齊備。又托一個老成家人,叫做趙義看管。

  那時雲客往外邊約兩個同窗朋友,都是秀才。一個姓錢名通,號伸甫,一個就是雲客的表兄,姓金名耀宗,字子榮。那兩個朋友,通是錢塘縣有名的財主,因雲客也是個富貴家公子,所以這兩個時常往來。

  彼時雲客一同下船,琴棋書畫、紙墨筆硯、圖書印匣等項,俱帶了去。那是斯文人的行頭,有等衙門裡人,或是清客,出去遊玩,必定帶笙簫絃管,或是雙陸紙牌。斯文人出門,只帶些琴棋書畫為遊戲之事。

  只見雲客同兩位下了船,船內鋪設得齊齊整整。又擺上一桌果酒,與二位吃到半酣,雲客說道:「我們三人未到西湖,先有一段西湖的景致在心上。如今各人先要做一首想西湖詩。」

  怎麼叫做想西湖?不是真正想著西湖許多大、許多闊、許多景致,但是有意思的人,各自有一段心事在腹內。若到西湖,遇景情深,便把一生的心事,發舒出來,這便叫做想西湖。

  雲客倚馬高才,一揮而就,卻是專說自己的心情。詩云:

  十年夢境盡繁華,

  月姊星娥隔絳紗;

  翠羽牆東鄰宋宅,

  鬱金堂北是盧家。

  馬嘶暗逐多情草,

  燕剪低隨解語花;

  今日漫思湖上望,

  莫教只只是天涯。

  錢金兩人,於做詩一道,原不十分講求,因見雲客先做一首,又催他共做,只得搜索枯腸,也湊成幾句,雖非風流俊雅之言,卻也到有些意思。

  錢詩云:

  二人今日想西湖,

  湖上題詩無日無;

  俗客最能通者也,

  書生到處念之乎。

  忙中易老皆名士,

  靜裡憂貧是僕夫;

  勉強斯文還自笑,

  不如高臥並提壺。

  金詩云:

  九儒十丐盡趨時,

  也逐西湖學做詩;

  笑我浪吟羞北阮,

  諸君何苦效東施。

  平生意氣惟耽醉,

  今日相逢且自癡;

  子榮苦吟六句,說道:「如今做不出了。還記得少時念的古詩二句,就把他續成一律,裝個名士體面。」

  富貴不淫貧賤樂,

  人生到此是男兒。

  雲客見他兩人俱已完詩,讚道:「二兄天才高妙,反覺小弟綺靡之句,未免飛卿柔艷。只是小弟一向有句心言,不曾說出,今日二兄在此,可以細談。」

  錢神甫道:「趙大兄,莫非指望考試,要鑽個頭名麼?前日總管平江路浙西道錢兵尊觀風,小弟偶然求他鄉里一封書,就考個第二,小弟連忙送他一副套禮,便認起同宗來。兄若有此意,只消二百餘金,也求他囑托一句,這是極便的門路。」

  金子榮道:「何消如此費力?只求本縣李老師做頭,寫封公書,也就有用了。」

  雲客笑道:「那功名之事,小弟全不掛心。平日思想起來要做人家,小弟這樣也夠用了,不消再做得。就是功名一節,自有個大數,便遲了幾年,也不妨事。只是我輩在少年場中,風流事業等不得到老的。」

  神甫笑道:「原來未曾有尊夫人,這件就叫做心事了。小弟近日頗有娶妾之意,被拙荊得知,面也抓碎了,房裡的粉匣肥皂都打出來。幸得老兄不曾遇此等苦,方說得那樣心話。」

  三人大笑一番,看看的路近西湖,不知西湖上那樣風光。看官慢慢的吃了茶,再講。

  評:

  屏中一詩,淡淡說來,已埋全部關節,絕無斧鑿之痕。

  千古以來,惟假者不能混真,偏者不能勝全。雖極力裝點,終有碔砆魚目之誚,篇中一一指出,深足快心。至如配合一段,名言鑿鑿,更覺周禮害人不淺,末言名士氣習。蘇庵特逞筆作餘波耳,非有實意刺人也,讀者知之。

  憶書此回時,斜月侵幾,篆香縈幕,蛩聲切切。顧影蕭然,瓶有殘醴,舉杯自貺。因飛餘墨,得六絕句,附筆於此,以誌餘情。自記:

  

  馬蒐

  梨花樹老佛堂空,從此高山不可通;

  摘盡荔枝無並蒂,斷腸心事雨聲中。

  驛裡誰言負聖恩,女牛私誓至今存;

  國家多少與亡事,玉輦何須恨劍門。

  明妃

  當時天子重邊疆,馬上胭脂塞外香;

  千古莫憐圖畫誤,幾人恩幸老昭陽。

  翔雲漠漠動離情,一曲琵琶馬上行;

  自是長門思幸薄,都令紅粉浪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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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回 巧相逢月下追環 小姻緣店中合巹

  詩云:

  繡簾不捲春雲暮,屏障雪衣嬌欲拓;

  緣淺休歌陌上桑,小立欄前看紅雨。

  說向花神低翠鬟,第嫌淚點自斑斑;

  三山青鳥何時至,回首啼鶯去復還。

  卻說趙雲客自下船以來,竟到西湖換船。他盡想隨風轉舵,遇著個俊俏佳人,即不能夠竊玉偷香,也還要看個下落。誰想把船一泊,正泊在王鄉宦家小船邊。

  那一夜是三月望日,風恬月朗,好一段夜景。雲客船上,張起燈來。四邊也有吹簫唱曲的,也有擊鼓放花炮的,鬧了二更有餘,也就寂然靜了。那錢金兩個,先去睡著。雲客獨到船頭,四顧清光,飄飄然如凌雲仙子。回頭一看,只見旁邊大船頭上,簇擁一夥婦人,異香襲襲。

  雲客仔細看來,內中一個竟像瑤臺上飛下來的。雲客心忙意亂,不敢輕易開口,看了一回。那女人見近邊船上,立著一個男子窺探,也就進船去了。雲客口內不言,整整思量了半夜。

  你道船頭上是什麼人?卻就是回揚州的玉環王小姐。止因他家範謹飭,日間只好在官船中坐。雖則紗窗內可以寓目,外邊人卻不見他一絲影兒。那一夜月色又好,吹簫擊鼓的又去了,正好同夫人侍女在船頭上看看景致。不想被那一個有情郎瞧見,正是天生緣分,合著這樣湊巧事來。

  趙雲客一夜不睡,巴到天明,即便起身,急急梳洗。走到船頭,並沒處看見一個婦女。道是昨夜船上,莫非又是屏風上的美人跟來出現?正思想間,看那傍邊大船上,貼一條欽差福建路學校提舉司大封皮,便知道是一家鄉宦的家小。望見船工水手,略略問他幾句,方纔曉得真實。

  雲客口雖不說,心中思忖道:「我這一段情意,不見也罷,見了如何擺脫?」坐在船中與錢金二位,粗粗講幾句斯文的話,心生一計,一面先打發那老成的家人回去,說道:「遊玩兩日,就歸來。」坐到第二日,那王家船竟要回了。雲客撇了二位,私自買隻小船,帶些隨身盤費,跟隨王家大船,一路相傍而行。追到揚州,竟入城內去了。

  住了兩日,雲客出去打聽王家消息,那王鄉宦還不曾起身,傍晚回到寓中,劈面正撞著孫蕙娘。雲客深深作揖道:「小生連日在此攪擾,心甚不安。」那蕙娘也不回言,竟望裡頭走進去。雲客也進自己的臥房。當日蕙娘心上,思想起來:「吾家母親說新租房的一個書生,人才生得甚好,且兼德性溫存,想是好人家的兒子。不知甚事,獨自一身,在此居住。看他衣服行李,也不像個窮人。」心上就有幾分看上他的意思。雲客自見蕙娘之後,把王家小姐,暫時放下心腸。做個現財買賣的勾當,只是無處下手。

  又過一日,愛泉夫婦,要到岳廟中,還一個香願。商議買些香燭,第二日出門。雲客早已得知,到那一日,絕早催做飯吃,要早出去幹正經事。愛泉夫婦喜道:「我兒子差牌下鄉,家內又無媳婦,獨自女兒一個。幸喜得那租房的官人早出去了,我兩人還了香願,晚間便回來。」

  不想雲客是聰明人,預先要出去,無非安那兩個老人家的心,使他女兒不消央人相伴。及至上午,買些好綢緞,兌些好首飾,帶在身邊,竟到店中來急急敲門。蕙娘在裡頭,道是母親決然忘了東西,轉來取去,即便開門。

  只見雲客鑽身進去,便掩上門來,不慌不忙,走到蕙娘房裡說道:「我趙雲客是杭州有名的人家,雖是進了學宮,因無好親事,還不曾娶得妻子。前日有事到揚州街上撇然見了姐姐,道姐姐決不是個凡人,所以打發家人回去,獨自一身,租住在此。今日天遣奇緣,有此相會,若是姐姐不棄,便好結下百年姻眷,若是姐姐不喜歡有才有情的人,請收下些些微物,小生也不敢胡纏。」便將綢緞首飾,雙手送去。但見滿身香氣氤氳,一段恩情和厚。

  你道蕙娘怎樣打發?那蕙娘雖則小家,人才卻也安雅,說道:「官人既是讀書之人,自該循規蹈矩。那苟合之事,本非終身之計。這些禮物一發不該私下餽送。」

  虧那趙雲客絕頂聰明。聽得蕙娘「終身」二字,即曉得他有夫婦之情,說道:「小生非是閒花野草的人,任憑姐姐那樣吩咐。小生當誓為夫婦。」只這一句頂門針,就針著蕙娘的心了,蕙娘嘆口氣道:「我這樣人家,也不願享得十分富貴,但恐怕殘花飄絮,後來便難收拾。」

  雲客放下禮物,雙手摟住蕙娘,溫存言語,自然有些醜態。你道蕙娘為什麼這樣和合得快?只因趙雲客連住幾日,那些奉承愛泉夫婦,與夫燒香讀書,凡事殷勤,件件都照著蕙娘身上。蕙娘也是個聽察的,所以兩邊便易容和合。就是左右鄉鄰人皆曉得愛泉平日是個精細人,自然把女兒安插得停當,那一日都不來稽查。正是:

  婚姻到底皆天定,但得多情自有緣。

  說這趙雲客見了蕙娘,但與他敘些恩情,講些心事,約道如此如此,即走出門,仍舊往別處去。

  看官,你道別人遇了婦女,便好親個嘴,脫衣解褲,先要上床,煞些火氣。那雲客為何只敘心言,便走出去?要知天下女子,凡是善於偷情的,他腹中定埋一段躊躇顧慮之意,始初最不輕易露些手腳。不比對門女兒,煙花質地,一見男子,便思上床的。他雖是心上極種愛的人,頭一次相交,必有一番駕馭男子的手段。卻把一個情郎能給在掌握之中,那時任其調度,全無差失。此正是聰明女子要占先著的意思。

  看官們曉得的,但凡男女交情,若至上身幹事,那先著便被男子占了。婦人雖甚狡滑,只好步步應個後手。所以鶯鶯偷那張生,明明約他夜間來做勾當,及至見面,反變了卦,直使張生見了鶯鶯,疑鬼疑神捉摸不定,方纔與他交合。那蕙娘是有智巧的,不是一味耑要淫慾,雲客窺見其心,反放一分雅道,他自然心服,留這好處,到後邊慢慢的奉承。此又是聰明男子,識透女子的心性,故意把先著讓他,以後的事便十拿九穩。仍舊出去,並安插他父母回來的念頭,這是偷花手一毫不走漏的計較,也是雲客第一次入門的手段。

  愛泉夫婦,還了香願回家,看看日色昏黑,叫女兒開門點燈,還不見那趙官人到來,心上一發歡喜。只說他讀書人有禮體,見我女兒一個在家,故此來得稽遲,若是那個官人來,急急備飯與他吃。不知讀書人在外面裝點,若要他心內果然有禮體,則怕明倫堂上難得這個好影子。況且女兒的計策,比老人家更高一層。

  雲客約至初更,纔提燈籠進愛泉店裡。愛泉歡歡喜喜說道:「官人在那裡幹事?這等晚來!」雲客道:「見你兩個老人家出去燒香,知道無人在家,不好就回來得。」愛泉笑道:「為我出去,帶累官人來夜了,恐怕肚饑,喚媽媽速備飯來。」雲客道:「你老人家一日走勞碌了,飯便慢些也罷。」雲客坐定,愛泉取飯來吃。因他外邊燒香,這一晚便是素飯,雲客吃完了,抽身到自己房裡去。這一夜工夫就比以前不同了。你道有何不同?方纔晚間約成的計,必定如何發落。

  評:

  前趙雲客立誓要娶第一種美人,乃今未遇玉環王小姐,而先交蕙娘。毋乃羊質虎皮,見草而悅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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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回 野鴛鴦忽驚冤網 癡蝴蝶竟入迷花

  詩云:

  誰言風味野花多,

  園內桑陰盡綺羅;

  若是野花真味好,

  古來何用討家婆。

  第二回中,夫妻配合,已說得明白矣。此後只該將趙雲客與蕙娘約成之計,一直說去,使列位看官,踴躍起舞,如何又把這詩正講起來?不知雲客私逃,就有好處在後,一時間說不盡。但是他家中父母,豈能忽然無念乎?

  自從雲客前往西湖,家裡只知道同那錢神甫、金子榮兩位官人,做些斯文事業。

  員外見家人趙義回家來,問道:「官人如何不歸,你先回來?」

  趙義答說:「官人同錢金兩位官人,好好的在西湖遊玩,著小人先回,恐怕家裡有正經的事,故此先打發來。」

  員外也不提起。

  一連過了三日,仍差趙義往西湖去候。趙義尋來尋去,並不見雲客坐的船。趙義道:「我官人一定同那錢金兩位去了。只不知在錢家,又不知在金家?」

  趙義也不回來,竟先往金子榮家探問消息,道:「是我官人表兄表弟,必然到他家裡。」

  走到金家,門上人說:「趙伯伯有甚事到這裡來?」

  趙義把尋官人的話,略問幾句,管門人道:「自從前日我家官人,聞得同你家趙大官人西湖上去,這幾日張相公家催賀分的日日在此聒噪。又且至元二年三年的錢糧要比,不知動那一倉米完納。我官人是沒正經的,莫非往湧金門外看新串戲的,做那蔡伯喈記去了?」

  趙義曉得不在金家,又往錢神甫家問一問,便知端的。看看走到錢家,管門人不在,有個老媽媽立大門前。趙義便問媽媽:「曾見我家大官人到你家來?」

  媽媽認得趙義是趙員外家,說道:「我家官人也出去三四日了,只因前日與裡面娘娘討了一番閑氣,想是沒顏面回家,不知這幾日躲在那裡,你家官人,並不見來。」

  趙義心上慌忙,急急歸家,報知員外。另差人各處尋覓,也只恐他後生家,怕朋友搭壞了氣質。那裡得知趙雲客自見玉環之後,私下叫了小船,帶得隨身東西,竟自追去。

  那一日,錢金兩個暫往橋上散步,及到船中已不見了雲客。只道雲客有事,私自歸家,不與他作別,深為可笑。又道是他的鋪蓋,遠在船中,拿他做個當頭。

  金子榮道:「我們兩個且自回去,看他可到我家來。」

  錢神甫道:「小弟前日與敝房有些口嘴,還要在外邊消悶幾日,聞得近處新到兩個姊妹,何不去看他一看?若是好的,便住一兩夜何妨?且把趙雲客的鋪蓋,放在那裡,見了趙雲客教他自去討取,笑他一番以償不別而行之罪。」

  金子榮笑道:「這個到使得。」

  兩人竟往妓家。

  果然不遠一二里,見一處小小門徑。神甫有些認得,直往裡面去,先把鋪蓋放下。內中有三個妓,兩個先出來,略有些姿色的,也是油頭粉面。後人有詩一首詠青樓故事:

  抹粉塗脂出繡房,

  假裝嬌態騙兒郎。

  相看盡是情人眼,

  摟得西施便上床。

  朗庵云:「語云:『情人眼裡出西施,俗眼大都如此。』」

  那兩個妓,一個叫採蓮,一個叫秀蘭。吃了茶,採蓮先笑道:「二位相公來舍下,自有鋪蓋,何消自己帶得?」神甫道:「蓮娘不知,這是另一個朋友的,因他不肯同來,把那鋪蓋放在這裡,後日還要取笑他。」四人笑話不題。

  妓家連忙備酒,款待二人。晚間飲至更初,兩人酣興大發,神甫摟了蓮娘,千榮攜了蘭姐,兩人隔壁而睡。子榮本事不濟,纔上身,被那秀蘭做個舞蝶倒探花之勢,先將兩腿豎起,腰下襯高,待陽物到穴邊,把手用力一攀,兩隻腿盡情放開了。子榮的身子正像從天落到雲窠裡一般,不由他做主。況且乘了酒興,那根大物,一下便盡根送進了。如此不上百餘合,又兼他口裡浪了幾樣肉麻的聲氣。不覺把持不定,勉強支吾,終難長久,顛得昏天黑地不上一更工夫,就也睡去。

  原來妓家規矩,一上身,恐怕人本事高強先下個狠手,你不降服他,他便降服你。子榮終是書生,被他一降就服了。只有錢神甫在隔壁,聽見子榮纔上床,便這般大哄,他走青樓中在行的,想道:「這一哄便被他哄倒了,我自有個調度。一上床來,只做醉昏昏的模樣,手也不動,腳也不搖。」

  那蓮娘聽得隔壁如此高興,又浪得分分明明的好話,玉戶中正像有人搔他的,巴不得神甫上身,神甫只是不動。熬了一會到把手腳揉摸起來,泥胸貼肚,像個熬不得的光景。不多時,又拿一塊絹頭,在肚下揩抹一番及騰身上來,先做個省油火之事。這一件,舊名叫做倒澆。我這部小說後面,另行改名使喚,有小詞一首為證:

  倒鳳顛鸞堪愛,肚下懸巢相配。

  不是惜嬌花,怎把玉杵高碓。

  親妹,親妹,蠟燭澆成半對。

  

  右詞名《如夢令》

  

  神甫思量這婦人如此興濃,便順手扯來,先與他澆一回通宵畫燭。蓮娘不禁春情被神甫慢慢放出手段來,十八般武藝,盡皆全備。弄至三更有餘,蓮娘力盡神疲,大家齁齁的熟睡不題。

  卻說趙員外因不見了兒子,心內十分焦燥。家人打聽得錢金兩位在妓家行樂,員外連忙喚數人跟隨,一境親到城外來尋覓。卻是冤牽相聚,正撞著金家童子,也來尋家主。同到妓家,員外一進了門,影也不見一個。原來二位正在睡鄉,醒來還要做些小勾當,以盡一夜之興。不想外邊喧鬧,兩個抽身起來,蓬頭赤腳,一出房,便見了趙員外。兩個嚇得口呆,目定不是怕甚麼,只因員外是個高年尊長,鄉黨中第一正經古執人。況且子榮又是內親,所以嚇呆了。

  員外見他兩人面上顏色不好看,道是騙他兒子嫖賭,心上發怒起來,道:「你們後生家,怎麼幹這樣沒正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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